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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店的情境

我必须找到来时的路

回到我过去的地方。

守夜人说放宽心

我们只是照常接待

你想什么时候结账都可以

——《加州旅馆》

1

酒店是临时的家,有着与家接近的元素与情愫,比如安歇,私隐,随性,港湾的特质。但酒店又不是家,或者说有着比家更特别的魅惑与蛊惑。家是亲情与放心之所,酒店则有着除此之外的未知和神秘,以及由此而来的寻新探奇的暗物质。尤其是酒店的夜晚,有更多的幽微,更多的暧昧,更多的惚恍,更多日常之外的可能。

曾经有很多年,我因工作采访缘由而穿梭于各地不同风格的酒店。有时与人同行,大多是独来独往。酒店居住的日子,人会变得松懈,放任,散漫,或者说不再如日常的亦步亦趋、循规蹈矩。比如,我在家中从来不看电视,而进得酒店却总会顺手打开电视,或许是下意识要顺便了解异地的新闻,或许是欲通过地方电视台窥视他乡的文化风貌,也或许只是潜意识中要打破生活的常规。总之,我总会打开酒店的电视,却并不真看,或只是偶尔瞥上几眼。有时就是开着电视,端着茶杯或矿泉水瓶,站在酒店的窗前,俯视或远望,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。此时,电视里的画面和喧嚣均是没有意义的背景。透过高窗,鸟瞰陌生的城市,遥想那满城灯火背后的蓦然回首或弦歌处处——外面流金溢彩的声色光影,看上去却是寂静无声。当然,也会有意外和例外,某年我下榻海南三亚的仙人掌大酒店,参加完世界模特小姐大赛闭幕式,回到房间已近半夜,随手打开电视一边洗漱一边准备就寝,不经意间看到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日本的黑白老电影——一对老夫妇到东京子女家省亲,基本没有什么戏剧性,都是家长里短,看了几眼却觉得韵味盎然,想已夜深,影片应该很快结束,就忍不住看下去,不料,一口气看了有七十多分钟。当结尾字幕出现时,我几乎夜不能寐,惊叹为何日本能拍出如此日常而动人心魄的电影。第二天,特意到酒店前台查询电视节目报,才知道那是小津安二郎执导的《东京物语》。就像是一次真实的邂逅,相隔半个世纪,我第一次遭遇到小津安二郎,第一次见到笠智众、原节子、杉村春子等一众小津的搭档。此后便有了对小津安二郎作品的痴迷搜寻,潜心研磨,那是后话,暂且不表。

酒店的记忆零散破碎,飘忽如梦,见过的人经过的事,亦恍如电影,如真如幻。有一次住在巴黎边缘的某家老旧的小酒店,凌晨时分,被隔壁男女的恣意叫床声吵醒,便独步到大堂,四维岑寂无人,屋顶乱枝状吊灯散射着昏沉黄光,如同前尘梦境。走到服务台前,发现有个亚麻色头发的服务小姐正打瞌睡,手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,那封面我居然认得——是美籍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·纳博科夫(Vladimir Nabokov)的小说《洛丽塔》(Lolita)。服务小姐强打精神向我问好,我想跟她聊聊她正看的书,但鸡同鸭讲彼此都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,当她掀开书的扉页指指作者照片,又指着酒店走廊支支吾吾,我喜出望外,明白了她的意思:纳博科夫来过此酒店,并在此住过些日子。

我恍然记起,纳博科夫一生几乎就是在酒店度过的。早年流亡柏林、巴黎的岁月不去说了,即使安居在美国教书,也是常年下榻于酒店,其生活兜兜转转总与客舍结缘,或者说,他的一生就是从一家酒店换到另一家酒店。据说,离世前十几年,他和妻子始终住在日内瓦湖畔的瑞士某皇宫酒店。那夜,我想到《洛丽塔》,以及根据其多次改编的电影,比如斯坦利·库布里克(Stanley Kubrick)1962年的黑白版和阿德里安·莱恩(Adrian Lyne)1998年的彩色版——它们都共同被翻译成中文《一树梨花压海棠》,想到纳博科夫的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漂泊动荡与不安定感,忽然理解了,这可能源于他潜意识里的酒店写作。

孟子说“无恒产者无恒心”,那种以酒店为家的人怎么会有“恒心”呢?那种随时准备走人、无家可归的浪子之情,应该会渗透在写作者的字里行间。那夜,我回到房间,隔壁叫春的男女已偃旗息鼓,想必是亨伯特与养女洛丽塔已酣然进入了梦乡。

2

虽然没有家的认同与归属感,但酒店依然以特有的情境,给人带来特别的亲近与魅惑。至少在某些时候,酒店是完全可能,也可以带给旅客以部分属于家的体贴和慰藉。说真情也罢,说错觉也罢,总有些人如此,所谓宾至如归,所谓“反将他乡作故乡”——反将住店当回家。

包括纳博科夫在内,有太多艺术家对酒店情有独钟。这是因为,酒店是圆梦之所。比如,很少有人可以拥有“天人合一”的豪宅,很难将旖旎的大自然设置成窗前美景,那些山川湖海、荒野大漠,即使在梦中都不会出现在家宅前面,然而酒店却可能,推开酒店的窗户,一切近在眼前,朝晖夕阴、气象万千。因此,酒店是美好居家的弥补,是家园美梦的呈现。

法国时尚女王可可·香奈儿(Gabrielle BonheurChanel)亦是一生与酒店结缘,在巴黎的丽兹酒店有她的专属套房——Suite Coco Chanel302。从1939年搬进去的此后30多年间,丽兹酒店成了她事实上的家,她每天乐此不疲地穿梭于办公室与酒店之间,那熙熙攘攘的路途仿佛就是她的T型台。此前,我以为,香奈儿之所以选择酒店,只是说明了她的品位与趣味——比如我行我素、特立独行、风雅时尚等等,总之是与其身份相吻合。有一天,我看了2006年拍摄的法国传记影片《香奈儿之前》(Coco Before Chanel),该片讲述的是香奈儿成为“时尚女王”之前的生活。电影开始就是一对可怜的小女孩乘着马车被送往孤儿院的路上——原来香奈儿和妹妹从小就被抛弃,父亲将她们送到孤儿院后从此杳无踪迹。我恍然意识到,这个痛彻心扉的生活起点,实际决定了香奈儿的人生观与世界观。也是她此后往返于一家家酒店,而从未能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家的根本原因。

自孤儿院之后,我们看到了少女香奈儿的颠沛流离——白天和妹妹在裁缝店里缝补衣服,夜晚在酒吧间里唱歌赚钱。觥筹交错、灯红酒绿中,结识了及时行乐的公爵巴尚。虽然鄙薄对方的俗气,仍会审时度势,屈尊投奔。正如高傲的张爱玲,在一个浮夸的负心汉面前,也会甘愿让自己“低到尘埃里”。回望时尚女王的时尚磨砺,其大多时候,都挣扎于委身与独立的矛盾状态。世事就是如此,看起来越是特立独行,可能内心越是矛盾纠结,只是外人很难看破。

我猜,饱经世态炎凉的香奈儿并非不想有个家,是不安的生活和人情的纷扰阻止了她。身单影只,独来独往,孤寂,却也少了羁绊;茅屋里遮风避雨,酒店内大隐于市。香奈儿的可贵之处,也许就是她的不强求,她的安心知命;懂得进退取舍,懂得风物长宜放眼量。她周旋于巴尚公爵和情人知己——英国商人亚瑟·凯波尔之间,身心兼修,情理并得,锻造了其过人的交际和不俗品格。亚瑟·凯波尔善解人意,当然是她的心头好,但对方另有稳定婚姻和家族事业,两人注定只能婚外情。“胜却人间无数”的,可以是天长地久,可以是他乡故知,亦可以是“金风玉露一相逢”。多年后,凯波尔从英国再到巴黎,这对魔都佳偶躲在丽兹酒店里缱绻。原计划两月的纵情长假,却因凯波尔突遭车祸而戛然终止。悲痛欲绝的香奈儿让人将卧室漆成黑色,那是她的坍塌时刻。然而,翌日之后,她改变主意,又将房间换成了粉色。这才是“苏世独立,横而不流”(《橘颂》),苦痛和祸端都不能彻底击败她,亦不会将个人的悲伤保持太长,哪怕是在酒店墙壁上。

在《香奈儿之前》以及此后拍摄的《香奈儿与斯特拉文斯基》(Coco Chanel & Igor Stravinsky)中,酒店都是香奈儿生活的核心背景,尤其是后者,表现的是她与俄罗斯作曲家伊戈尔·斯特拉文斯基(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)的秘密情史——是知音故事,也是婚外艳情。在此,酒店并没有被刻意渲染,也非唯一的偷情场所,而是与动荡的时代相联,她与情人往来穿梭,国仇家恨,不一而足。酒店是归所,亦是立足社会的核心。

香奈儿自言喜欢孤独、喜欢美、喜欢本能,而讨厌浮华。这些似乎都能在酒店里见仁见智。她终生未婚,且没有离开酒店——生活于斯,死亡于斯。人们赞美她引领时尚的设计,其实,秘诀很简单:不追求时尚也许就是永恒的时尚。流行也罢,风尚也罢,就是引领与迁就、先锋与复古之间的周旋。归纳其作品风格,无非是简洁、朴素、中性,一言以蔽之——返璞归真。时尚流行如此,情感生活亦如此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,你可以接纳与消解,从而得以改变;生活可以不取悦你,但你可以创造取悦自己的生活。不随波逐流,不与潮流为伍,你才可能成为独特,成为潮流。

3

酒店毕竟不是家。临时的特性,让其与“家”的久长相隔膜相背离。

人们可以用各种语式表达对家的钟爱,比如“我爱我家”、“温馨甜蜜的家”、“永远的乐园”,以各种深情表达对家的倾心之爱与无尽怀想,却很难或者根本无法爱酒店。酒店当然也可以提供远比家更舒适的床榻,更优质的饮食,更便捷的服务,然而,却无法提供货真价实的家的情感。

人们不能向酒店示爱,因为只是临时的栖身之屋,没有亲情与时间的累积;没有属于个体成长的记忆和轨迹。若将居所喻人,家是亲人——父母、子女,妻子或丈夫,有着寄托、恒定、归宿,血脉相连的意涵,“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”。酒店则相反,不是情牵意念的“千日好”,只是背井离乡的“一时”之选,是偶然相逢的旅人,不期而遇的邂逅,暂时的销金窝,最多,也不过是属于即兴的露水情缘。来了,住了,走了,散了,钱物两清,没有相濡以沫,只有相忘江湖。

总之——酒店只是酒店,不是家。更适于浪漫,相会;突破巢穴,逾越常规。

菲茨杰拉德(Wilbur Fitzgerald)有篇神奇的小说《本杰明•巴顿奇事》(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),改编成电影后的中文翻译为《返老还童》,原作和电影都堪称奇迹——奇崛,奇特,奇趣,奇葩。对比相对规矩的原作,电影几乎是重新再造了故事与时代。这部关于逆生长的人生传奇,有不少超脱原著的亮点与看点。布拉德·皮特(Brad Pitt)扮演的主人公本杰明,从生为老叟到以婴儿之躯消逝,注定神秘,注定诡谲,注定非同寻常,也注定了其一生匪夷所思的顺流与逆流。当本杰明“倒行逆施”地正从老年朝向青年时,他是作为“出没风波里”的水手出现,他游走于世界各大港口,自然有不少与各色酒店的交集、艳遇与情事。

电影呈现了多种奇异的情感。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段落,并非是与女主人公戴西从渐行渐远到渐行渐近的成长交合,而是发生在莫斯科酒店的一段激情遭遇——那是1941年的冬天,本杰明与英国驻摩尔曼斯克贸易代表的妻子伊丽莎白·阿博特在酒店电梯相识。此后的某个深夜,两人又邂逅于空荡的大厅,伊丽莎白·阿博特身着浴袍坐在那里,孤独而寂寞。异国他乡之夜,两个未眠人随便闲谈,伊丽莎白得知本杰明是个水手后说:我无意冒犯……不过,你在船上工作会不会太老了?本杰明回答:没有年龄限制……只要干得动。此后两人开始一起喝茶,说到要不要加牛奶和蜂蜜之类,他开始搅拌茶叶,她阻止说:你得让它泡一会儿。又说,沏茶要有正确的方法。男女的交往亦如沏茶,需要时间,水,温度,茶叶的多重融合。作为已婚妇女,伊丽莎白如此说到她的丈夫:我非常爱他。并坦言丈夫是她见过的最聪明、最体贴的男人。她决定生活在丈夫的阴影下,这并不是丈夫的错。当然,她的丈夫没错,她自己也可以说没错,错的也许是氛围——酒店的情境。某个夜晚,伊丽莎白临别时犹豫着亲吻了本杰明,本杰明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,任那一吻留在唇上。他心说:这是第一次,有女人亲吻我——这样的吻,永生难忘。无论如何,深夜的孤男寡女难免擦出火花,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如干柴烈火般燃烧起来,伊丽莎白奇怪地感觉到相貌老迈的本杰明竟像个童男子。几天后,伊丽莎白和丈夫一走了之,临别时她给本杰明留下一张便签,上面写着:认识你真好。

特别值得一说的是,当本杰明和伊丽莎白在1941年的莫斯科酒店闲聊时,伊丽莎白曾忆起自己的青春岁月,说她19岁时想成为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女人——她在海浪中拼搏了三十多个小时,在离法国海岸只剩下两公里时功亏一篑。伊丽莎白向本杰明讲起这段青春往事,她感叹自己此后再也没尝试过,也再没成就过什么事情。本杰明在她耳边低声鼓励说:你应该再游一次英吉利海峡。

在电影的后半部分,距离莫斯科艳遇26年后,即1967年的美国新奥尔良的一间餐厅,正值青年的本杰明等待妻子戴西从卫生间出来,他无意间看到餐厅电视正播放一条新闻:今天,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最年长的女性到达加莱……这次历程用了34小时22分14秒,68岁的英国妇女——伊丽莎白·阿博特。电视的画面上,是成功横渡英吉利海峡的伊丽莎白,她在接受记者采访,她说:任何事情皆有可能。

远在地球另一端,本杰明正从电视上观看着。

命运是多么奇妙,是的,任何事情皆有可能。

4

酒店是居所,不是家宅,更准确的定位是客舍。

无论长租或短客,无论是千里迢迢的投奔而来,还是偶然赶上的就近入住,每个顾客都是临时的。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入住时不是归人,离开时不算游子。酒店永远不属于自己,自己也永远不属于酒店。宾至如归,都是“如”,不是“真”,于自己于酒店,自己都只是过客。而酒店的前世与今生,更可能有着说不尽的典故与险象。所以,酒店的历史,越是古老越可能不可思议,越是独特,越可能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瑰异与叵测。在这个若即若离的居所,有着太多特别的意味——隐秘,私密,半遮半掩,欲盖弥彰;束缚与摆脱,平和与凶险,恣意与敛情,退守与放纵。在酒店的情境里,一切都难说终结,一切都可能得以放大,至少是暂时得到了放大。

这是酒店的天然属性,或者说是天然的缺陷,也构成其独特而天然的魅力——未知与探险。谁能说得清,那些或简单朴素或繁复奢华的房间里,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故事?那些曾经被安放过的身体与灵魂,如今又在何处游荡,抑或是否还在寻寻觅觅,无处安放,密谋重归?

酒店是个场域,是个如舞台般的戏剧情境。酒店的一切,包括床帏、桌椅、吧台、穿衣镜,以及透过窗户望穿的湖光山色,都只是布景,住酒店的人如客串的表演者,或主角或配角或跑龙套的路人甲乙丙丁。铁打的酒店,流水的旅客。话说回来,在更大空间,谁又不是匆匆过客?由此观察——我们的人生,谁又不是布景下的演员呢?

既然如此,且放下不必要的身心挂碍,随遇而安,怀着新奇与感恩,尽情观察或享受这临时居所带来的一切真实与幻象吧……(文/王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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