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肯屈就于时光的古屋，令人臣服。何况是寨子？

赤石多古寨，几乎“无乡不寨”。

古寨的建筑真味，包裹在严密布局的霸气，让人不敢轻易妄动。再加一个“古”字，那些星汉的光芒，摇落的日月，想必早已氤氲其间了。

都说古寨是老人。就算是老人，也应该是一位在岁月面前岿然不动，果断犟执的老妪，如同记忆深处的老祖母。她一定以“宝髻松松挽就”，铅华粉黛消无，脸上沟壑分明，历尽风霜之后的自然姿态，溢满人生底气。让我喜欢，让我眷恋。每次依偎她跟前，总感光阴易迁而短促，总会滋生出云渺渺水茫茫，叹深情无处可咏的况味。把我的心我的意我的目光我的脚步全搁浅在她的怀里吧，她的大度她的饱满把我收留，她的肃穆她的柔韧涵养着一个家族绵延不断的烟火。她用足够的智慧和气魄捍卫不可被侵犯的尊严和财富，守可万夫莫敌，攻可战无不胜。

时势造英雄，时势亦成就了或恢宏精巧或奇峻灵异的古寨。在粤东莲花山脉的海丰赤石，270多平方公里的疆土上，有20多座（包括遗址）的古寨，自宋、元时期留存下来了。一个个名字透射出热烈之性，又贯诸亦方亦圆的天机，或叫新厝林古寨、元新古寨、羊坑古寨，或唤千秋塘古寨、马蹄岭古寨、金石古寨。

若非王权鱼肉，动荡频仍，农民揭竿，外敌侵侮，何来先民为保卫家园而快马加鞭砌筑古寨？何来如今立在长满青苔的古寨墙边，迎风待月般的怀想呢？走进一座座古寨，激荡的精神一派清凉。轻轻地走进去，没有任何美的仪式，去郑重其事地宣告对于古寨的敬仰和心疼，生怕大声言语便惊扰了那些动荡不安的云烟，那些兵荒马乱的余悸。寨子里的人无非想溯洄桃花百里，以求一方安宁净地。而陶翁留给他们的书札，恐怕早已掩卷于世外桃源虚幻的梦乡。

为厘清古寨的沧桑云烟，从网上搜罗来许多赤石的资料，翻来覆去都在述写赤石古寨的建筑原由、结构功能，却始终没有任何篇章涉及寨民兜兜转转的生活史。他们如何在日常中一砖一石砌出惊人严密的寨子，如何谨小慎微地躲避战火纷飞的日子，如何勇敢无畏地击退山贼海寇，如何在外表强悍布局严谨的寨内安居乐业或挣扎求生。

围墙高筑，相对无语。寨内，果树昂然飘香，大片三角梅开得火红，从墙角一直铺开到墙头，光芒灿烂似血。这哪是荼蘼恣意，这分明是血洗后无处话凄凉的哭诉！他们对着寂寥遥远的苍穹，乞求拥抱现世的安稳。无人知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，致使大量迁徙而来的福建移民忽而骤减？战乱不断、倭寇入侵，是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宁死不屈的抗战？是温饱不济瘟疫成灾的毁灭？一切非谜似谜。翻阅新旧《赤石镇志》，同样无法帮我解开某些寨子湮没消逝的原因。或许就是因为战火频急，朝代更迭造成生灵涂炭，捍卫家园的寨民矢志不渝留在生养的水土上，固守至生命的最后。这地下，一定埋藏着皑皑白骨吧？对这片大地最凝重的爱恨，莫过于用骨头作为献礼。那又灌铸着怎样执著而深沉的疼痛？剔除血肉，只剩骨头，爱在骨头上，恨也在骨头上。这一切，皆随光阴的洗染而化作一缕缕万古长风。

午后阳光正好，脚下的鹅卵石圆润光滑。柴门半掩，一切清清朗朗。抚今追昔，历史从来不会风化，也没有神秘幻象。假使要剥落撕开，得从元朝追溯。据记载：“元朝时仅广东就爆发了规模较大的农民起义39起，明末到辛亥革命之前，海陆丰农民起义多达十数起，其中有三次曾经攻进县城，影响之大、斗争之烈，史无前例，乱象遍及整个海陆大地。”

《赤石镇志》的一组组数据，不过是赤石漫漫历史中铿锵有力的一小部分：赤石早在1925年就建立农会，1926年中共海丰县第四区委在赤石建立，1927年建立了苏维埃政权。赤石自卫军配合红四师在赤石打响了著名的“赤石战斗”，1940年赤石建立了一支抗日武装部队，1943年东纵六支队在赤石成立，1945年海丰县第一个乡民主政府在赤石成立，接着海丰县抗日民主政府也在赤石成立，1947年中共海陆丰中心县委在赤石成立……

赤者，推赤心于天下。这片赤土，就是这样烈烈其气，生为红色，烈因浴血。早在元朝末年，李、洪两姓在此建市，设打铁店。因街道呈日字形称“日隆圩”，到清朝中期，村民认为需赤色石头垒筑才兴旺，改名赤石。发生在赤石上激烈的岁月，每一段都是那寒崖边的映山红，管你叱咤电闪，每一朵都绽放在峻峭当中。众人看了心悸又感伤，唯它抬头笑傲孱弱，根须万千波涛滚滚，花一开，满城尽燃。

古埃及人说，法老害怕时间，时间害怕金字塔。古埃及通过建造惊天撼地的金字塔，在世上留下他们的江山社稷。而赤石的无乡不寨是出于最本能最坚定的决心——捍卫土地，护卫家园，这是出于生存本能而创造出来的一方奇迹。今天安宁幸福的和平年代来之不易，但值得警惕的是，在和平的底片上，仍时有兴风作浪觊觎中国海疆者的杂音嚣嚣于南海。穿越五百多年的烺烟，倭寇俨然已忘他们的祖先丢盔弃甲的狼狈和鬼哭狼嚎的下场。然而从古至今，炎黄子孙从未遗忘寸土必争，誓死保家卫国的决心。

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中，都应该有勇敢激进护卫家国的精神。“祸患常积于忽微，智勇多困于所溺”，当国人身处和平的阳光下，懈怠停滞、浮躁恐惧之时，看看静躺于赤石古寨里的断石残壁，也许能让你从慵懒与懈怠中清醒过来，也许能让你穿透它的灵魂找到生命本真的质地，也许能从安宁幸福的日子里激发你对明天的忧患……

我不想再去赘述寨子如何坚不可摧，这些咫尺之间真实存在的古寨，在海陆丰民居建筑中独树一帜。一点儿也不精美，一点儿也不华丽，却作为中国古代传统建筑风格和建筑艺术的集体记忆，传承给了我们，是一块向世人无言描摹着赤石血色记忆的“活化石”。

悄然离去时，夕阳如血。沉默不语的古寨风骨葳蕤，远远穿了朝代而来，透出几许炽热，几许悲壮。它的存在，本身就是生命尊严的最大意义。能为后人所见，能继续用它的孤绝傲骨抚慰这个世间的动荡，就像一出大戏，给纷扰嘈杂的人心一份最深厚的交代。

寨前的月塘流水依旧，墙角的山花烂漫依旧，身后的古寨在崎岖的时光里仿佛就永远止于此，已然凝固成一部历史。看上去天下无声，静寂达透，可它的满身风雨，满目荒愁岂可忘怀呢？忽而想起一句话：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……（文/林小冰）